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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会于黎明

第四十八章

 

时至五月中旬,远在上海积极响应学生运动的陈延年从胡适那里收到一封家信,从信中得知了北京最新的情势走向,以及曾与他在工读互助社朝夕共处过的同志郭心刚牺牲的消息。随后,他毅然决定与弟弟乔年再度赴往北京,关心五四事态之余,也望能够赶着去送这位昔日的同志最后一程。

 

火车抵达北京之时,已近日落。他将所有的行李都交托给了乔年,让他先回箭杆胡同,自己则转向去了邵家。

 

“延年,你不是回上海了吗?”见到他来,黎蓉一脸惊诧。

 

“是回了,蓉姨。但听闻北京最近形势严峻,郭大哥又为此牺牲,我和乔年便想着亲自过来看看,顺道……可以送送他。”

 

“送送也好,你有心了。那孩子那么年轻,本该有更长的路要走的。”提及郭心刚,黎蓉的语气不免格外惋惜,““对了,我听小晚说他们要为心刚办个追悼会,就定在明日,你刚好赶得上。”

 

陈延年浅声“嗯”了一下,“那……蓉姨,我先去找小晚了,我想向她了解一下这几日北京的具体情况。”

 

“好,她就在楼上,你去吧。”

 

“延年!”正当他要转过身准备上楼时,黎蓉像是想起什么,陡然开口叫住了他。

 

“你上去之后,尽量帮我开导开导小晚吧。”

 

“开导?”陈延年有些不明所以。

 

黎蓉肯定的点了点头,“是。我想,心刚过世的事情,除了白兰,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小晚了。”

 

“为何?”

 

黎蓉深叹了口气,慢慢坐到沙发上,诚实以告:“一开始,心刚一夜白头,医院里的医生都说他的病没有大碍,只需要按时服药好好补补身子就能痊愈。那丫头上了心,找了全北京最有名的老中医给他写食补的方子,又专门从家里的药房取了最好的药材,每天千叮咛万嘱咐伙计要按时熬煮,岂料最后……人竟走了。”

 

“满心期待却尽数落空的滋味最不好受了,虽然这两天她什么话都没说,照旧为了巴黎和会的事儿和世炎他们东奔西跑的,但我看得出来,这事儿……怕是在她心里过不去了。”

 

黎蓉说完之后,迎来的是长久的缄默。

 

“我会劝劝她的。”陈延年如是回答。

 

待到他离开,黎蓉望着空无一人的客厅倏地沉下头,若有似无地拨弄了两下手指,喃喃的低语也不知说给谁听:“成长的代价,是越来越平淡地看待生死。”

 

“——这个道理,但愿你们这群孩子永远不会明白。”

 

陈延年敲响房门,等里头应了声适才拧开把手。

 

夜色渐浓,房间内却没有开灯,到处都是漆黑一片。他巡视了一圈屋子,终于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捕捉到黎晚的身影。

 

陈延年提起步伐缓缓向她走近。只见女孩赤着双脚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半边的身子都笼罩在窗外朦胧的月色下,乌发四散眼眸半阖神情木讷,背倚着床沿一动不动。

 

身形相比一个月前他离开时竟清瘦了许多。

 

“小晚。”陈延年轻唤她的名字。

 

闻声,黎晚愣了几秒。她徐徐抬起头,在看到他时瞳孔猛然一缩,满眼都是不可置信,“我……是在做梦吗?”良久,她的唇瓣才轻轻蠕动了一下,声音细弱蚊蚋。

 

心尖登时泛起一阵微不可察的刺痛感。

 

陈延年在她身侧缓缓蹲下,视线与她平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触了下女孩的面颊,温声细语道:“你没做梦,是我又回北京了。抱歉,这次还是没有提前知会你。”

 

脸上的肌肤真实地感受到他掌心炽热的温度,黎晚这才相信自己竟不是在做梦,“你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他给适之先生寄了封信,在信里托他转告我北京的情况和郭大哥牺牲的消息,我放心不下,就想着亲自过来看看。”

 

“对不起,我没能救得了他。”黎晚鼻子蓦地一酸,表情变得极为歉疚。

 

陈延年断然摇头,“蓉姨把事情都告诉我了,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女孩清澈的眼眸中迅速结出一层水雾,最近几乎所有人都跟她说过这句话。就连白兰也说:“小晚,你已尽了人事,不必太过苛责自己。”

 

“我太自傲了。”黎晚怏怏垂下头,眼泪一颗一颗,宛若挣断链子散落了一地的珍珠,“在我的认知里,只要不是绝症,生病——吃药——痊愈,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为什么我给他找了最好的医生熬了最好的药材,还是没能挽救他的性命?”

 

脑海中忆起部分画面,瘦弱的身躯猝然开始不可抑制的颤抖着,“他头一回进医院的时候,我信誓旦旦的和白兰姐说他的身体一定可以恢复原状……大家那么信任我,把他的健康都交到我的手上,可那天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感觉自己好像绕进了一个牛角尖,历来坚定的信仰顷刻间荡然无存,眼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质疑,“延年哥哥,你说,学医是不是毫无用处?如若有用,鲁迅先生当初为何会弃医从文;如若有用,为何连我好朋友的病都救治不了?”说完,她再也收不住情绪,紧紧抱着陈延年的手臂,头依偎在他的怀里放声哭泣。

 

眼泪很快浸湿他的衣襟,在心口处蔓延了一大片。陈延年久久没有说话,只是轻拍着她的肩膀,任由她释放出痛苦的泪水。面对朋友的离去,他的内心同样犹如刀绞。

 

待到黎晚哭声渐小,他这才出言否定她这种十分偏执的想法,“小晚,不是的,学医绝对不是无用的。”

 

陈延年用力扳直黎晚的肩膀,四目相对,他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真正无用的是眼下这个畏首畏尾懦弱无能的北洋政府,他给了人希望却又毁灭了人的希望。”

 

“郭大哥牺牲,是因为他有一颗不屈的心。他直到倒下去的最后一刻都在用自己的生命去和坐在总统府里的那群人抗争,告诉他们我们绝不接受巴黎和会的签字!我相信,若是他知道参与这场抗争的后果是自己的生命走向终结,他也依旧会怀着一颗不屈的心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尽力了,你也尽力了。”他一字一句很有耐心地勉励着劝导着,“你要是因为他的离去自暴自弃,那才是真的对不起他。”

 

女孩咬着唇一语不发,良久才抹去脸上的泪痕,轻声回了个“好。”

 

——————

 

次日,郭心刚的追悼会在北大红楼如期举行。

 

黎晚望着这间曾经挤满了他们欢声笑语的读书会教室现在却铺着一屋的花圈,气氛沉重压抑,令她迟迟不敢迈进。

 

她站在门口踌躇许久,到了还是放弃了,对着身边一脸忧容的陈延年道:“你先进去吧,我想再在外面待会儿。”

 

陈延年知道她还未彻底跨过去心里的那关,因此只能应句“好。”

 

黎晚一个人行至拐角处的楼梯口,斜倚着左侧的栏杆席地而坐。

 

不巧,鲁迅手里揣着文章刚好在这个时间点上从蔡先生的校长室里出来。他见一个小姑娘环抱着膝坐在台阶上,神情呆滞,像冬日里被冰雹打落的枯枝,脆弱又无助。

 

看着有点眼熟?好像是常来《新青年》编辑部的那个小姑娘。

 

他正欲噤声走过,却忽听得旁边的女孩说了话。

 

“先生,您当初……为什么放弃学医啊?”微弱的声音默默传来,他险些以为自己幻听。

 

他回过身,那个小姑娘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朝他望过来,双目已经不复以前的光彩。

 

他利落地甩开衣摆,像她一样坐在台阶上,“觉得学医救不了中国人,就不学了。”

 

言简意赅,风格很鲁迅。

 

“那总得有个原因吧?”黎晚势必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原因?

 

鲁迅深呼吸了一口,这么多年过去,当初因何学医又因何弃医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半晌,与她开诚布公:“我小时候家道中落,父亲又生了重病,逐日利害到不能起床。因此,我有四年多的时间几乎每天都出入于质铺和药店,也算看惯了世间冷眼。替我父亲诊治的净是些江湖庸医,实在治不下去了就推给另一个,所谓的「名医」一个接一个,但都是故弄玄虚漫天要价,活生生延误了他的病情。自打他过世,我就立志将来一定要学医,为的就是希望可以用科学的医疗手段去救治更多像我父亲这般的病人。”

 

“后来我长大了,真的如愿学了医,并辗转到日本的仙台求学。因是中国人的缘故,我收到了许多匿名信的侮辱。我知道,是我的国太弱了,所以人人都可以来踩一脚。有一次,课间放了一部日俄战争的画片,我竟在上面会见了久违的中国面孔。他们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据解说,绑着的那个是给俄国做了军事侦探的中国人,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那几个中国人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盛举的人们。不管是绑着的还是围着的,他们个个体格强壮,却显出极其麻木的神情。”

 

从那刻起,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我的医术能治的了他们的身体,却治不了他们愚昧的思想,所以,我干脆弃了医从了文,以求用笔下的文章来唤醒千千万万的中国人。”

 

唔,今天说的话有点多,口都有点干了。他一语不发地从兜里掏出两块糖,一块递给黎晚,一块自顾自地塞进自己的嘴巴里。

 

黎晚有样学样,也拆开了糖纸,糖很甜,甜得舌根都发腻,“那……若是学医没用,我是否也应该放弃呢?”

 

鲁迅一把咬碎嘴里的糖块,囫囵道:“谁说学医没用?学医当然有用,若是没用,我也不必总去找牙医看牙了。”

 

“这世上有许多人,也有许多种选择。有人挽救思想,就也得有人挽救身体;有人去引路,就也得有人去铺路吧。我虽比你年岁长一两轮,但也不能用自己的经历来指点你的未来,每个人都是不可复制的独立个体,关键是看你做的事值不值得。”

 

“值不值得吗?”黎晚翻来覆去地嘟囔着这句话,突然在某个瞬间豁然开朗。

 

她攥了攥手里的糖纸,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最后请教先生一个问题,您为什么这么喜欢吃甜食啊?”

 

鲁迅咽下舌尖的最后一点甜意,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准备要走,“心里的苦太多了,需得成倍吃点甜的方能压一压。”说完,竟又往嘴里塞了颗糖。

 

黎晚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德潜先生说您嗜甜如命,去王府井治牙疾,约定补齿四枚,结果过稻香村时却买了一元的饼干。当时我还不信,现在想起来倒是错不了的了。”

 

“您还是少吃甜吧,当心牙又疼了。”

 

鲁迅闻言胡子一撇,露出几分不乐意来,咳嗽两声道:“小孩子家,少管我们大人的事儿!”

 

 

by终燃:

鲁迅先生父亲的经历出自他的《呐喊(自序)》和《父亲的病》两篇文章,有部分化用了原句。

“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出自鲁迅先生的散文《藤野医生》。

“看牙后买了稻香村饼干”则是鲁迅先生身上相当有名的一个梗了,出自《鲁迅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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