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燃

相会于黎明

第四十九章

 

待到郭心刚的追悼会结束，天已经完全暗了。前来悼念的先生、朋友一一离去，哭得肝肠寸断整个人几番快要昏厥的白兰也被陆知涵强行送回了家休息，残留在桌上的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件儿则全数交给了陈延年和黎晚收尾。

 

东西不难归置，眨眼的功夫就收拾好了，但黎晚却迟迟没有离开的想法。

 

她临窗而立，闭口不言，苍白如纸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的世界，任由自己脑海中的思绪万千。

 

“你在想什么？”悄然间，陈延年已走至她的身畔，深邃的眼眸中布满了担忧。

 

音落半晌，女孩都不曾开口回答。

 

见清澈的杏眸中映出皎皎月色，陈延年猜：“是在看月亮吗？”

 

窗外，皓月千里，像孤寂的夜撕开了一道窥探人间的口子。

 

“嗯。”虽然只轻声回了一个字，却也算是有了点反应。

 

他微蹙着眉，无奈地叹气：“小晚，你答应过我会振作的。”

 

少女的容色黯淡，眼底突如其来的一阵涩痛让她忍不住阖紧双目，再睁眼时，已多了几分清明。

 

“我知道。只是我现在心里很乱，很多事情都压在脑子里，想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没关系，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会一直站在这儿耐心的听你说完。”

 

黎晚倏地偏过脑袋看向身侧的陈延年。

 

或许是因为教室里没有掌灯的缘故，月亮清冷的光辉透过玻璃斜打进屋内，倾泻在他的身上，他的轮廓在黑暗中逐渐趋于模糊，却依旧让她心生依赖。

 

黎晚深呼吸了两下，神色一下变得极为认真，低声喃语道：“延年哥哥，你还记得我当时是怎么跟你解释我为何小字月见的吗？”

 

“记得。”陈延年不假思索地回答，“你说是「夜晚来临，便能看见月亮了」的意思。”不过，他从未觉得这个名字的缘由会如此浅显，因为那时她的表情有一丝不自然闪过，被他捕捉到了。

 

“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少女柔润的嗓音已有些许发颤，眼尾亦泛起点点殷红，显然是在努力粉饰着自己面上的平静。

 

迂久，黎晚稍加稳定好自己的情绪后，娓娓道来一个故事。

 

“我生于光绪二十七年的中秋。那时，《辛丑条约》才刚刚签订没多久。作为中国历史上签订的最严重的不平等条约，我们的国，从此之后，不仅损了钱财更丢了尊严，以至于到今天北京的东交民巷仍不允许我们自己的国民居住。

 

弱者，好像就是从来都没有说不的权利。

 

爸爸深以为耻，几乎是立刻就想放弃在美国的学业，准备带妈妈和刚出生的我回到国内。遥在上海操理家业的爷爷收到消息，连忙写了一封家书拍成电报寄给他，希望可以阻止他的一时冲动。

 

爷爷在信中说，条约已签，事成定局，无法挽回。但作为一个中国人，绝不能由此自弃。我们的民族之所以能够屹立数千年不倒，是因为中国人都有颗不屈的心。正因有了这颗不屈的心，我们才能支撑起一身傲骨和一腔热血，推动了中国历史思潮一次又一次的革新与进步。

 

他还说，帝制尚存，觉醒思想才是第一要务，既然已远渡重洋，就更应学有所长，为中国将来之革新进步而奋起。

 

因着这封家书，爸爸放弃了回国的念头，决意留在美国潜心研究医学和药理方面的知识，长达十年之久。也因着爷爷那番‘不屈的心’的理论，他又在我黎晚的姓名上另取了个小字，名为月见。”

 

皓腕翻转，她抬手打开面前的一扇窗，微凉的春风拂面而过，尤带着几分青草郁郁的芬芳。

 

生机，在刹那间席卷了整座教室。

 

“黎家是医学世家，故而在为家中子女择字时小小偷了个懒——都是直接取自中药的名称。一如爷爷的字是松节，爸爸的字是陵游，而月见……亦不例外。”

 

“月见草，味甘、性温，主活血通络、强筋壮骨，更意为……”她顿了顿，右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左胸口处，深切感受着掌下极具节奏性的跃动。

 

“——不屈的心。”

 

漫长的寂静随风而去，陈延年怔愣了足足须臾。

 

他没想到月见这么简单的小字背后，居然还隐藏着这么深刻的寓意。

 

“所以，你从不曾对人说出「月见」的真实含义，只对外解释是「夜晚了，就能看见月亮了」的意思？”

 

“是。”黎晚慢慢垂下头，“我一直觉得这两个字所背负的含义太过沉重，宛若一条锁链在无形之中束缚住了自己。甚至，都没能弄明白到底要怎么样才算一颗不屈的心。

 

她狠咬牙关，十指渐渐收拢，在不易被人察觉的暗处紧握成拳，纤长的玉甲在白嫩的掌心按出几道月牙形的红痕也未曾感到丝毫痛意。

 

“直到昨晚你跟我说，心刚哥的牺牲是因为他有颗不屈的心，他愿意倾尽所有包括生命来抗议巴黎和会的签字。我才有点明白，什么叫做昨日种种，譬如今日。”

 

“有《辛丑条约》和‘二十一条’在前，我辈更应奋不顾身，绝不能眼看着巴黎和会重蹈覆辙。我当如守常先生所言，继承他的遗志，完成其未竟之事业，方能不负他的牺牲，不负……月见二字。”

 

阵阵冷风中，少女水润的眸子下沁出几点胭脂色。她目光如炬，倔强的容颜一如往昔，眼底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确信。

 

“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陈延年欣慰的声音缓缓落在她的耳畔，“我想，郭大哥一定也很希望我们余下的人可以完成他收回山东的理想。”

 

夜空如墨，风恬月朗。薄薄的云层下，意外探出几颗微亮的星辰，时不时的闪烁一下，像极了人类的心跳。

 

黎晚略显释怀，“幼时曾听闻每一个逝去的人都会化作一颗星星。我愿意相信这么美好的传言，心刚哥并没有离去，只是换了种方式继续陪伴我们前行。”

 

陈延年的情绪亦在这一瞬被鼓舞，“巴黎和会还没有正式签字，北京的各个学校也都出具了联合声明，明天开始实行总罢课。帝制覆灭，民国已建，中国的新青年们犹在。我们，定不会让他失望。”

 

“嗯。”黎晚肯定的点头，心口处不停地躁动着。

 

青年，多么富有生机的词语啊。

 

她突然想起四年前父亲黎茼在拿到《青年杂志》首刊样本后激动的彻夜未眠的场景。

 

他说，他特别喜欢青年这两个字。如果说，人体内最重要的器官是心脏，那中国的心脏就是youth，Chinese youth。

 

——中国青年。

救国之路，道阻且长。

吾等青年，愿身先士卒，行而不辍。

 

 

By终燃：

“中国的心脏是中国青年”出自《密室大逃脱（绝密医院）》中听摩斯密码的段落。

另外，从开文就埋好的「月见」，这条线今天终于可以摆！出！来！了！